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艺术,作为审美化的政治和个体化的启蒙

艺术,作为审美化的政治和个体化的启蒙

  - 刘伟伟个展《废途径》

  文 / 王鹏杰

 

正在发生的中国当代艺术,一部分动力来自逼仄的政治学境遇,这切身的张力体现在普通人的生活领域,也渗透到艺术家所处的文化体制中。所有的事物似乎都紧扣在权力关系之中,连审美也不例外。于是,当代性不再仅仅是一种时间意义上的界定,或美学意义上的描述,而且是强调切身情境、追求行动针对性的价值观。真正包涵当代性的艺术实践,无疑来自作者审美意识和权力意识的双重自觉。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前现代、现代、后现代混杂共在的“矛盾共同体”而言,当代艺术不仅要完成“审美现代性”这一未竟的任务,还要参与建构一个与现代性相匹配的文化政治新体系, 因而真正的当代艺术总闪烁着 “再启蒙” 色彩,这种不断进化中的启蒙不再是整体性方案,也不再是一个呼唤乌托邦的许诺,而变成了依靠个人行为去激活“生存感”的微观叙事。

 

在国内,具有政治学含义的艺术实践,本世纪初这 20 几年中,主要体现为对主流权力系统、大众文化环境及官方艺术体制的反抗,也推动着宏大叙事进一步走向坍塌。近几年,由于文化政治博弈已经抵达日常生活领域,艺术家的实践越来越倾向个人化、具体化、日常化,而且这种个体实践越发呈现其不确定性和灵活性,有时也充满怪异的感性特质,青年艺术家刘伟伟的实践,就是一个值得分析的案例。说他是艺术家,不如说他是渴望以艺术方式面对现实生活的普通人,与他生命体验相伴的微观政治,既是审美方式也是表述语言。

 

刘伟伟在进入创作状态之初,就将博伊斯(Joseph Beuys)作为自己的灯塔,成了一个从学院系统中出走的独立个体。今年以前,他一直生活、工作于重庆,他早期的行为、互动性项目都围绕重庆这个现场展开。在重庆的生活和奇遇,构成了他进行观察与表达的基本语境。像他这类的行动者,多从民间、底层获取素材与力量,对“成功学”不再期待,由尖锐的介入带来审美和认知的更新,在“沉默的大多数”中被反衬为 “异端”角色。2014 年,刘伟伟用募捐来的资金将重庆一位警官送到上海五五画廊举办个展《废途径》,该警官及其携带的各种信息成为了展品 ,也成了刘获取“社会学切片”的抽样对象。为了使“切片”足够客观以便引发真实的语境错位,他将展览的布置方案都交由警官决定,自己却并未来到上海参与展览的具体工作,作品主体(警官)同时也成了策展人。需要说明的是,此前这位警官曾经审查过刘的作品,二人打过交道,后来成了可以有效交流的朋友。在此次展览中,警察成了“艺术家” ,同时也是展览的审查者,制造者同时是监察者,这显然是在隐喻权力的悖论性。

 

《废途径》最具挑战性的部分体现在三方面:

 

1、携带政治身份的警官来到艺术空间,身份、处境的错位造成了怎样的陌生涵义?这些涵义对艺术行业造成了什么样的盲点和刺激?在中国艺术界主流无限接近资本逻辑的时候,这种无关经济学意义却关涉政治学问题的作品,力度更为凸显。作者的激情来自将政治学主题纳入艺术框架的愿望,他轻而易举地打破了艺术与现实的界限,艺术已不再重要,无非是作为一种富于可能性与开放性的策略,为思考留出宽广的空间,这种由偶然与“遭遇”带来的未知性,正是艺术家的诉求。尽管展场本身并没有提供什么让人兴奋的感官刺激,但其中丰富的政治性内涵使创作冲破了展场的限制,扩展到了整个社会空间。将画廊延展为社会性、 政治性的展厅, 艺术作为一个曼妙的借口使追问得以顺利展开, 艺术使命仅此而已。

 

2、这次活动,是否对这位警官的艺术观和权力观产生了某些影响呢?或者说,在哪些方面以何种程度上产生了影响?如果不是刘的策划与执行, 这位习惯了重庆生活常态的警官,可能一生也不会来到上海独自操作一个展览。他过往的职业、生活经验在展览过程中被迫断裂,认知真空与自我教育在此同时发生,某种重构自身认知的念头可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以后的生活历程。

 

3、刘在整个展览实施过程中更多是一位旁观者,那在何种意义上他能成其为作者?其实艺术家在此所保持的开放性与中立性本身,就带有隐蔽的作者性。方案如此明确,无疑来自他的判断与执行;身份、语境转移所带来的复杂话题,包括他缺席造成的偶发意义,正是他希望探讨的。

 

刘伟伟迷恋政治学实践中蕴含的艺术潜能,这是一种“及物”却又模糊的力量。由于这种实践没有功利性与固定性,因而仍是审美的、体验性的,甚至具有诗意的一面。他通过与现实的隐形拉锯完成自我确认与表达 ,同时也进行着一种从肉身出发的另类启蒙,既启蒙自己也激发了相关的参与者 。这种互动性很强的活动,并不指向一个明确的目标,所以实践的终点也很有可能趋于虚无,至少这种风险是存在的。此外,对于坚信艺术本体性的人而言,刘所致力开拓的事业简直就是对艺术的屠戮。而在我看来,其艺术实践的建设性与破坏性是同构的, 一边打破我们对艺术的成见, 一边更新我们对生活的认识。 最让我感慨的是,当我们讨论他的工作是否还属于艺术范畴之时,他对此大概毫无兴趣,正怀揣信念继续着自己的探险之旅。  

  2016-9-22于清华园